冬月十二夜,西陵一家名为“回春堂”的医馆内,许静轩双臂交叉绕于胸前,慢悠悠地来回踱着步,黑亮的眸子三分担忧七分狐疑,始终盯着榻上昏迷的少年,若有所思。

    今早医馆的郎中说,少年的伤势已经稳定,多半今夜就会苏醒,但因体内残毒未清,记忆或心智有可能受些影响。

    许静轩觉得蹊跷,遂叫梅溪桥将随行的几名太医都带了过来,一个一个召进来诊断,结果皆如医馆郎中所言:公子所中之毒,乃是可致人忘事甚至痴呆的特制毒药,并不会毒死人。

    瞧着这张同许静辰相像到真假难辨的脸,许静轩只觉中心沉重,似有大石悬着,时不时还砸他一下。

    细想此次遇刺的种种,加上出宫前许静辰说过的话,许静轩几乎可以断定,这人绝不是许静辰。

    可这人从头到脚,都和许静辰太像了,包括如今这副重伤的模样,都和许静辰一模一样,无端带着一种撩人心弦的极致易碎感。

    在宫里这么多年,常听人说许静瞳像极了许静辰,独他许静轩觉得一点都不像。因为二人不过眉眼有几分相似,气质上从来都相差甚远。

    都说十二殿下最是好看,恐是这世间第一风华绝代的男子,便是太子殿下也不及他。

    但在许静轩看来,这世间第一风华绝代的男子,从来都是许静辰,十二殿下美则美矣,风骨气度却远远及不上他的太子哥哥。

    而如今这个白衫少年,非但形貌上比许静瞳更像许静辰,气质上竟也同许静辰惊人地相像,像到许静轩不得不怀疑自己,像到他不敢百分百确定地给别人说,这个人不是太子。

    甚至于这两日里,少年稍有动静,或蹙眉或低吟,他都会习惯性地紧张,第一反应总是“静辰”。

    这般七上八下的心,只怕唯有待少年醒来,好好试探上几次,叫他明明确确地露出破绽,方能罢休。

    “唔……”

    熬到亥时过半,一声低吟乍起,许静轩屏息凝神,满怀期待地盯住少年颤动不止的长睫,试探着唤道:“静辰?……静辰?”

    少年微喘着挣扎了一阵子,总算睁开了眼,半开的桃花瓣我见犹怜,迷迷离离,尽是茫然。

    许静轩再次心惊,稍作怔愣后,扯出一个天衣无缝的微笑,柔声问道:“静辰,你怎么一个人跑过来了,还受这么重的伤?”

    少年循声看向许静轩,一副完全不知自己姓甚名谁身在何处的模样,半晌方开口,却是未语先轻咳,好不虚弱。

    “哎,你看你,存心要担心死我不成?”

    许静轩吞了吞口水,半嗔怪半宠溺地说着,少不得抓起一块帕子,小心替少年拭去额角细汗。

    面上如待许静辰一般待着少年,心下却存着十二分的戒心。

    看得出,少年也是足够隐忍,咳得格外压抑,几声过后,便勉强停了下来,喘着粗气虚声言道:“听你的意思,我们之间很熟么?”

    此言既出,许静轩险些石化。

    啊??……噢对,他这个状态,大抵是“心智受损”了,呵呵。

    许静轩很快反应过来,心下不禁暗暗讽笑,面上却是故作紧张地问道:“静……静辰你……连我都不记得了么?”

    少年一脸茫然,蹙眉若有所思半晌,无奈地摇摇头道:“我不知道……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,我……我连我自己是谁,都不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许静轩双目圆睁,怒火忽起,一拳锤在榻沿儿上,咬牙切齿道:“这帮蝼蚁,竟将你伤至如此,待老子回去,揪出幕后黑手,定叫他们不得好死!”

    少年目光呆滞,默默看了许静轩良久,估摸着对方消了气,方弱弱问道:“回去?那我们现在是在哪儿?”

    许静轩闻言微怔了一下,随即回头看向少年,耐着性子柔声解释道:“你为救我身受重伤,我们现在还在西陵医馆,等你好些,我们就回境原营帐,完了再安顿安顿,差不多就能回宫了。”

    “回宫?”

    少年眉心微蹙,脸上的问号越发地多了。

    许静轩神色奇怪,眯眼瞧了少年片刻,大嘴有些俏皮地抿起,略显玩味地笑道:“好啦好啦,这事儿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,你啊,现在最重要的是安心养伤。其他的事呢,等你大好了,我再慢慢告诉你,嗯?”

    少年听了这话,先是阖起眼睑,颇有些疲惫地点了点头,随即又蹙眉睁眼,虚弱道:“你一直唤我静辰,那我,该唤你什么呢?”

    许静轩眼珠子一转,眸中闪过一丝狡黠之光,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:“自然是唤我哥咯,你呢,是华舜储君许静辰……”

    听到“华舜储君”这几个字,少年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好些,显然十分震惊,但听许静轩继续道:

    “而我嘛,是你的十皇兄,许静轩。在宫中咱俩可是最好的兄弟了,你一直都是唤我哥的。”

    许静轩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,只见少年桃目大睁,苍白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,好半晌,才似勉强接受了这个事实,敛目将信将疑地回应道:“……哦……哥……”

    “呃……哈,那个……咳咳……”

    少年这一声“哥”出来,许静轩终究还是有些怂,只觉自己的尊耳有些发烫,遂颇不自在地清清嗓子,虚里虚气道:

    “那个那个,要不你还是先别这么唤我了吧……毕竟,毕竟我那兄弟挺聪明的,而你现在跟个白痴一样,我多少有点不适应,呵呵。”

    少年神色感人,有些尴尬地问道:“那……那我唤你什么?”

    许静轩想了想,终究还是嬉皮笑脸道:“哈,就就就还是叫哥吧,习惯了就好了,毕竟再怎么说,你也确实算是……”

    话到此处戛然而止,许静轩别有用心地抬眼看向少年,确定他没什么反应之后,方意味深长地接着道:

    “算是挺聪明的,纵是如今真失了记忆,也必定有恢复的那一日。而你哥我呢,也必定会好好地照看你,好好地,等你想明白。”

    听到最后三个字,少年的神色有了些微的变化。

    毕竟他只是失了记忆,并没有丢了脑子。

    毕竟许静轩说的是“想明白”,而不是“想起来”。

    “……哥……”

    “好了别说了,你才醒,不宜说太多话,也不宜想太多事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来人!叫郎中和太医都进来!”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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